當昔日重來

與愛同行:當昔日重來

如果剛出生三天時,要我的那戶人家帶走了我;如果五歲那年夏天,外婆沒有打我;如果六歲的時候,我跟爸爸的師傅去了雲南;如果……

“來吧,孩子,你來改寫過去!”上帝擲下一支筆。我立刻握住,回到從前,讓那些如果成真——

(一)

三天了,炕角的一個女嬰哭得泣不成聲。

“還是送人吧?”不知道誰先提出來的,但這對年輕的夫婦似乎一下輕鬆了許多,畢竟,有一個女孩已經兩歲了。

來了一位婦女。正月的北方,正是最寒冷的時候。那樣的穿戴,像是來自後山。女嬰被裹得嚴嚴實實地抱走了。

女嬰的成長著實不易,除了永遠都吃不飽的肚子,還有就是被三個哥哥欺負,不是被絆倒,就是被彈弓射中,要不就是被毛毛蟲驚嚇,經常鼻青臉腫地還在割菜、喂雞、喂豬、種地、做飯,做不完的家事,也挨不完的呵斥。終於有一天,她知道自己是抱來的,一切不再理所當然。

18歲那年,她在田邊的水溝裏看見自己,滿臉的汗道子,破了膝蓋的褲子,兩隻鞋窠裏全是黃土,望著無邊無際的麥浪,放下鐮刀走到公路邊,攔住一輛車……

“我對母親的怨恨就是從這時開始的嗎?”我問上帝。

“是的。那個被遺棄的靈,從那時起進了你的心,讓你覺得,我是不受歡迎的、多餘的、被拋棄的……”

兩年後,弟弟出生了。漂亮的衣服先給姐姐,好吃的要給弟弟。而我所有的聰明都體現在“有眼色”上,除了帶弟弟,洗碗、掃地、燒水,四歲開始了做家事的生涯。七歲擀面,九歲蒸饅頭,十歲可以縫被子了……放假的快樂時光,卻成為我痛苦的磨礪,一天三頓飯,一頓都少不了,所有的被子、褥子都要洗一遍、縫好,由於不會用頂針,拇指的指甲蓋被針戳成一個個小坑兒;寒假更慘,連房子都要全部粉刷一遍。

“那為什麼又沒有讓他們抱走我呢?”很多年後,我問母親。母親說,“他們家比我們還窮!”當時,忍著身體的虛弱,母親還是詳細詢問了他們家的狀況,有多少地、每年打多少糧、幾個孩子,為什麼要一個女孩?

“那個女人生了三個男孩之後,因子宮肌瘤,不能再生了,但還想要一個女孩,可以幫她做家事”,母親幽幽地說,“我就是在那樣的環境長大的,不想一輩子面朝黃土、背朝天,18歲才毅然決然跑到城裏去找你父親,他是我們村裏第一個到城裏當工人的,我不會讓你再走我的路……”此時,淚已成行。

(二)

五歲那年夏天,我被送到遠在牧區的外婆家。

外婆家正在蓋房子,從小就善於察言觀色的我,特別會爭表現,除了洗菜、劈柴、拉風箱,還幫著搬磚、托土坯,我不吝力氣,只想聽到大人的表揚,“這樣的女孩可以多生兩個,小小年紀這麼會幹活!”外婆也很欣慰,“就留在這裏吧!”

外婆有八個外甥、三個孫子、一個孫女,但最喜歡我,因為我做的事,最讓她滿意。

每天中午外婆歇息的時候,我就會溜出去,河邊有我的秘密花園,那是一片開滿小雛菊的草地,可以捉蝴蝶,聽百靈鳥歌唱,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,看天上各種形態的雲朵飄啊飄。

有一天,不知怎麼就睡著了。當我被暴雨打醒的時候,一場洪水已經從山上泄下來……

“上帝啊,為什麼我的生命不在那時結束呢?五歲時,我已經覺得活著很累了!”

“不,孩子!你還沒有感受到愛!”

河水已經漫過我的腳,我跳起來,拔腿就跑。天黑得嚇人,風裹著雨鋪天蓋地砸向我,刮得我左右搖擺;河水也像長了腳,飛快地追趕著我。

不知跑了多久,遠遠看見院子的柵欄,落湯雞一般的我,號啕大哭起來……

站在房檐下搭手張望的外婆,顛著她那雙小腳,疾步移過來,甩手就給了我一巴掌,“還敢去河邊?看山洪下來不淹了你!”從那天起,我再也沒有去過河邊。

在外婆家住了一年多,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挨打,卻讓我知道,比那一巴掌更深重的,是外婆的愛。以後無論走多遠,我都能看見她的眼睛在望著我,直到她78歲時去世……

(三)

從外婆家回來,和父母更生分了。

那時,在工廠上班的父親,有了一個師傅,隔三岔五,父親就請師傅到家裏來吃飯。他姓張,雲南人,被工廠請來教技術。吃飯的時候,就聽張師傅講他們的家鄉,蒼山洱海有多美、少數民族的歌舞多有風情……

三個月後的一天,張師傅來,說下周要回雲南了。正在廚房做飯的我,有些隱隱的失落。突然聽他提到我的名字,“你們願不願意,讓多多跟我走?”“我有兩個兒子,很想要個女兒,但一直都沒要上,我看她特別懂事……”我望向窗外,竟有些竊喜。

張師傅再來的時候,我已經收拾好一個小小的包裹,站在父母面前,說,“我跟他去雲南!”張師傅看著我父母,“你們不富裕,多多跟著我,可以過更好的生活。”那一刻,我覺得我已經飛到了蒼山洱海,飛向另一番天地,那才是我的命運。

“不,那不是你的命運,”上帝說,“你的命運在我手裏。”

“可他們又一次遺棄了我。”“不,是你自己遺棄了自己。”

“我自己?”“對,那個被遺棄的靈,讓你一直認定自己是多餘的,不該出生的。但你的肺腑是我造的,你在母腹中,我已覆庇你。”

臨出門,母親哭了起來,張師傅放下我的手,“還是不捨得吧,那你們再考慮考慮?想好了,給我寫信,我來接她。”

父母沒寫信,我們也沒有收到過張師傅的信。

很多年以後,父親說起,張師傅回雲南不久,師母就因心臟病去世了。

(四)

轉眼我已17歲。那年的五月,正是槐花開的時候,黃得那麼明媚。午後,走在寂靜的街道上,我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說:“你不是這個地方的人。”我前後左右看了一圈,沒有一個人,“我不是這個地方的人,是哪里的呢?”

四年後,我離開生我養我的地方,去到遙遠的南方。

多少次午夜夢回,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,放棄了最愛的工作,離開所有的親人,只是遠走、遠走——直到二十年後,上帝按我的名認識我,讓我在祂眼前蒙了恩。

原來,我來到遙遠的南方,是為了認識這位元召我的主,祂已為我預備了屬靈的家——教會,讓我在教會中和弟兄姊妹一起學習、成長,從此我知道,無論是生我養我的家鄉,還是現居的城市,都只是我們暫時居住的地方,我們是客旅、是寄居的。我知道,有一個更美的家鄉,就是在天上的,上帝已經為我們預備了一座城,那是我們永恆的歸處。

若不認識上帝,我將一直活在被遺棄的感覺中,把一生的痛苦都歸咎於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;若不是被上帝的話語開啟,我與母親幾十年的糾葛都無法化解,我只看見她不要我的意念,卻看不見她的軟弱和掙扎,因不夠吃的口糧,她希望我能過上更好的生活而不必跟著他們受苦,她自己走過的路,不想讓我再走;我只看見父母想卸下負擔,卻看不見他們不舍的淚水與揪扯的心;最終,還是愛覆蓋了軟弱,忍耐勝過了掙扎,豈不是上帝就在那時將祂的恩慈和憐憫放在了他們心中?

在我33歲那年,母親受洗歸主。

“你還要改寫過去嗎?”上帝再一次執筆相問。

“不,不!那都是你留在我生命中的印記,是恩典的記號;是我在認識你以後才能看見的,是放在時間的長河中才能領受到的,是在永恆的國度裏最終被紀念的——這都是屬於我的,獨一無二的記號……”

我將那支筆雙手奉上,“不,不改寫!”喜極而泣的我,從呼喊中醒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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