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老理髮師

智慧之窗:我的老理髮師

古人大體不理髮:「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,孝之始也。」據說漢朝時才有理髮的職業,元朝以後呂洞賓成了理髮業的祖師爺。到了清朝時候,滿清政府下了「留頭不留髮,留髮不留頭」的命令,漢人多不從,有「寧為束髮鬼,不做剃頭人」的口號。後來太平天國有「蓄髮令」,不知是不是為此清朝稱他們為「長毛賊」。現在早已是人人剃頭的時代了。

羅密歐先生是我的理髮師,他已經是八十九歲的老人,高高興興地剪了六十九年的頭髮。聽人介紹在隔壁小鎮中的大街上,有個只為男人剪髮的老式小理髮店,價格很公道,剪髮格式技術都很好。終於我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,找到了這個沒有什麼招牌的小店,裡面有兩位理髮師,三、四位客人。當輪到我的時候,是右邊的一位老人招呼我坐下,我看他實在蠻老的,不免有幾分擔心,也有幾分不情願;另外的這位理髮師就年輕得多了。

當我坐定之後,就發現這位老先生十分健談,我通常在剪髮的時候不大說話,總覺得自己也有點像是「羊在剪毛人的手下無聲」,默然效法基督。但是當他說到自己到今年在剪頭髮店裡工作已有八十年了的時候,不禁大大引發我的好奇。

原來這位羅密歐先生在七歲的時候就在附近 Bound Brook 小城中的一家理髮店裡混,二十歲起正式從事理髮工作直到今天。我看他這位八十九歲的老人拿著髮剪,眼不花、手不抖,一面熟練地操刀,一面侃侃而談,心中生發佩服之情,我雖然不是個話多的人,卻也情不自禁地開始與他談起天來了。

幾次理髮之後,發現這位老人的生活非常充實:他每次剪髮只收十六元,不但不接受小費,還常常多找一元,說「夠了!夠了!我不收小費。」他每個月還去老人院免費為老人們剪頭髮,說是為老人們服務、服務。他已服務了二十年多了(大概是他65歲之後才開始的事)!他有時候也去醫院為人義務理髮。他說有一次有位常客病危,特別交代家人把他請來為他剪最後一次頭髮。他總是高高興興地去。不過,羅密歐告訴我,他不去殯儀館給死人理髮,隨便別人怎麼請,他都不肯。我問他為什麼,他只說 Creepy。

講起他剛出道時的光景,他說:「在我20歲的那年,我的師父,也是我的義父,讓我開始為客人剪髮。那是一個星期六,當時理髮店在星期六是開到晚上10點的 (次日星期天不營業),那次到打烊的時候,我的師父給我25分錢的『大洋』」,他把理髮剪刀放下來,用手比給我看,「那時候的25分錢還是用銀子做的,我真高興極了!到了第二個週末,我的師父卻只給我一角錢 (10分錢)。我問他為什麼少給我,師父說:『不是少給,是上次多給,慶祝你開張營業。』」

哪知這一開張就已近七十年了。他一再的說:「我真是幸運極了!」,一半解釋、一半數算:「我有個好太太,是在中國遇見的(不過她是義大利人),這麼多年來她陪著我、照顧我,一直到她得了老人失憶症……」「啊!真的麼?」「是啊,她兩年前過世了,但是我卻沒有失憶,我有她這麼好的妻子,真是幸運。她生病不是她的錯,也不是我的錯,雖然她不幸生病,好在卻沒有什麼痛苦,同時也讓我有機會能夠照顧她,回報她一生照顧之恩。她病了五、六年就死了。……你看!她留給我一個好兒子,很正派、很勤奮!」「你的兒子在哪裡?」「啊,這替鄰座客人剪髮的師父就是我的兒子,我們現在是工作的伙伴,是我教出來的」。他的兒子德魯(Drew),說:「我剪頭髮的手藝是父親教出來的,我們一同工作到今天已經四十年了。」「比許多婚姻還長久些呢!」,他漫不經心地加一句,一面繼續地剪頭髮。這家剪髮店什麼都好,就是剪髮的時間長了一點。

在二次世界大戰的末期他也曾到過中國。他對中國人的印象很好;中國人友善極了,他一直說。這倒不是我對我們國人的評價,也許是出於他的熱情和友善吧。何況他是在中國認識他已過世的妻子的。她是個義大利女子,並不是一個中國人。至於他到底是怎麼在中國認識她的,我一直還弄不明白;再多理幾次髪總會弄清楚的。

我問他平常作些什麼消遣,他說他每天回家之後,就去彈彈他的吉他,有時也自己譜些曲子來自娛;有時也喜歡燒些義大利小菜來吃吃,還常常覺得時間不夠用。他每天到晚上十一點才上床,一早四點就爬起來,先作一小時的體操,他說:「你看我身體也很好,不是嗎?」。有時他在清晨也讀讀聖經,之後才開始他一天的作業。不過他認為自己不是個很虔誠的信徒,「我就盡力去做個好人就是了」。

當他稍微寬裕一點的時候,就會去附近一家餐館吃飯,他說:「這家 Rafferty's 的菜燒得真好,服務週到,有時主廚還會親自上來和我打招呼。我在那裡從來沒有吃過一頓覺得不滿意的晚餐,你若有空去那家餐館看看,只需提我的名字,他們必會好好地招待你的。我做個理髮師真好,可以結識各式各樣的人!」他滿意地看看在他旁邊一同做工作的兒子。

他是地地道道心滿意足的老人。他沒有什麼高深的學問,更沒有什麼偉大的成就,也不像有多少錢。然而一個滿足的人不在乎他的家道豐富,這位羅密歐先生知道怎麼知足,怎麼給予,怎麼在上帝量給他「日光之下」的日子裡,同他所愛的家人、快活度日,因為那是他生前、在日光之下勞碌的事上所得的分。

我也曾結識過一些事業有成、常常把「想當年」掛在口上的「大人物」,卻很少遇見像這位老理髮師這樣滿足目前的人,在他身上似乎隱約地看見主對他說:「你日子如何,力量也如何!」

「剪好了,還滿意嗎?」他拿起一面鏡子在我頭後面照了一照。「明天是星期三」,他帶著幾分期望的說:「我們休假。」他的星期三就是我們的星期六。星期日,他不營業,可以去做禮拜。

文:黃小石作者簡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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