Why How Who

十多年前我辭掉正職，創辦了一個病人自助組織香港小腦萎縮症協會，因此引起關注，日前傳媒訪問了我。面對小腦萎縮症超越半個世紀，家中4名兄姊無端自父親遺傳得這不治之症，走路跌跌撞撞的、手眼不協調、書寫困難、說話含糊不清……

訪問當中我憶述當年的沮喪抱怨，經常質問蒼天：為甚麽，為甚麽人要受這般的苦？而當時角聲佈道團葉啟明牧師提醒我：「綺雯，你問了這問題已經多年了，如果有答案，早就給你想通了。不如『請移玉步』，由問Why，轉而問How，自有新天新地。」

問怎麽辦？對，當時已開始籌劃一個為小腦萎縮症患者而設的自助組織。經葉牧師的提醒，更下定決心，甚麼也不想，一心只想為小腦萎縮症患者謀快樂的路。

我嘗試放棄尋根究柢，只好好地生活：不去問為甚麼人間如此荒謬，只去面對人間的荒謬，只管做好自己。表面看來，很樂觀，很勇敢，但原來人內在的意念是不死的，在我軟弱的時候，那可怕的「求真」的固執又爬上來，弄得人心緒不寧。

即使一心只想著How，即使我盡力而行，仍有意料不到的阻撓。對一些事情，人縱使加倍努力去解決，也是徒然。束手無策，既無助，也無奈。我禁不住又一再求問蒼天，為甚麼，為甚麼讓難纏的事情一而再，再而三地發生？

面對苦難，真不是可以說不追問因由就可以的。從親人的病患，人世間種種對命運的無奈，各民族的歷史災難，以致世界上人類有形無形的戰爭，都令人困惑非常。雖然宇宙很浩瀚，大自然很奇妙，但人類所受的痛苦也很真實。我的思想時常在「讚嘆感謝」與「埋怨憤恨」中游移。

當我看到更多無可奈何的人生、荒謬的人生，就不知如何才能只堅持How！透過歷史、透過凡人的經歷，令人感嘆。先說歷史，歷史是殘酷的，是令人悲觀的，因為它真實地記錄了人性的醜惡。在號稱文明的現代，彼此爭鬥依舊不斷。人類在科技文明上進步了，但醜陋的人性不曾改變。歷史偉人也從沒有改變這個世界，他們只是激起一個小水花而已。世界是一直不斷沉淪下去的。

「生命竟可荒謬至此！」荒謬的真確，自不待我言，正如香港「沙士」疫症期間，一位年輕女醫生謝婉雯，她已太早經歷了喪夫之痛，又因自願診視「沙士」病人而染病死亡，天理何在？她的父母情何以堪？在一個政府頒贈甚麼嘉許勳銜之類的場合，她的母親一直垂下頭，有時黯然落淚。雖然她的女兒受到全港市民的讚揚，得到政府頒發最高榮譽，但這一切在她的母親看來是毫無意義的，她只說：把女兒還給我。當然，不少人說：死有輕於鴻毛，有重於泰山，死得如此光榮，也是值得的；或者說，她是基督徒，她的死造就了很多人──這說法不是沒有道理，但往往令我心裡更痛。我們難道必然只能從這些荒謬痛苦的事情中才能得到警醒？別人受苦，我們警醒，這也是絕頂荒謬的事情。

還有些時候遭逢「不絶的苦難」。苦難的內容可能不同，苦難的本質是一樣的。假如苦難接二連三打擊一個人，那真要有何等大的信心才能不倒下來。打一個比喻，一個人若因意外沒有了右手，可能還快樂地說：幸好我還有左手；但若不久連左手也失去了，也許依然會說：我還有雙腳；可是，接著又失去左腳，再失去右腳，那我們是否仍然高高興興地說：幸好還沒有死掉呢？這真的很苦，很難接受。但若按我們的經驗，我們也一定無法解答為甚麼，也只能──接受。

接受，是解決苦難問題唯一的態度。刻意忘記它，是一個保持實力的好方法。「無奈中的執著、無奈中的前行。」正是我剛從Why進入How時的心理狀態。我是意識到的，也很清楚知道只要這死結打不開，而我再無氣力前行的時候，就是我不再抗衡生命中的荒謬的時候。上天要把人戲弄折磨，我就偏要活得有勁，活得開心。直至我無力再抵受上天的戲弄時，我就結束生命；沒有了生命，誰也不能再作弄我。我的想法是：離棄生命，並不是不珍惜它，而是因為太珍惜它，不想它玷污。

不能單單一心只想著How，還是要往深層次去尋找。誰可助你突破，帶你參透痛苦，你就有勝過它的力量。於是，不知不覺進入了追尋Who的階段。

Who，可以是儒墨先哲，可以是佛道中人。儒墨先哲把你推到道德高地，甚至捨生取義，但世界並沒因此而美好。釋迦更是只求今生安靜，最好是不曾生。獨有基督，祂認真地面對「生命荒謬」的課題。

人生荒謬的事情太多了，數不勝數。人一出生就走向死亡，已是最大的荒謬，若還要經歷種種的「橫禍」，折騰人的大半生，更是荒謬中的荒謬。事實上聖經裡所述人間荒謬的事也不少，約伯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，他本是個義人，卻「無緣無故」惡疾纒身，妻離子散；耶穌基督被迫害至死，慘受酷刑，被釘在十字架上，更是荒謬至極。

可是，這位耶穌基督卻以溫柔和謙卑，以感恩和寛恕面對荒謬，祂說：「時候將到，且已經到了，你們要分散，留下我獨自一人，其實我不是獨自一人，因為有父與我同在。我將這些事告訴你們，是要叫你們在我裡面得平安。在世上你們有苦難，但你們放心，我已經勝了世界。」（約十六章32-33節）

至愛全能的神怎可能讓苦難這東西出現？神愛人，怎會這樣的待人？我曾大言不慚地說：神啊，你的大能無可非議，但斷乎沒有大愛！可是，回心一想，若有一個擁有大能者而缺乏愛，他必然是一個……惡魔！若按此推論，苦難，必然是祂所允許的。

勝過苦難，到底是甚麽意思？那要追到人原罪，這幫助我理解以上的問題，明白人離棄神才招此苦果。而天父不會以有罪為無罪，所以，為赦免我們的罪，祂差遣祂的兒子來，以寶血洗淨我門的罪，那我們就可稱為義，能活在主的平安裡，且有永恒的盼望。縱使今生如何荒謬，但將來神的審判來臨，一切就平反了。這就是尋得Who的結果。

神未曾應許天色常藍，花香常漫；但神應許「患難生忍耐，忍耐生老練，老練生盼望；盼望不至於羞恥，因為所賜給我們的聖靈將神的愛澆在我們心裡。」（羅五章3-5節）這段經文，幸好沒有人在我充滿憤怒的時候用來安慰我，否則我會很反感，我會不甘心忍耐，不屑那盼望。如今，我認識了Who。這話，果真帶來安慰和盼望。

「你們所遇見的試探，無非是人所能受的。神是信實的，必不叫你們受試探過於所能受的，在受試探的時候，總要給你們開一條出路，叫你們能忍受得住。」（林前十章13節）神的恩典，抱著我們度過不少險境。我不得不承認，當我把事情交托給神以後，面對的困境不減，但心中卻平靜安穩了。人就是這樣來來回回，越過苦難，最終能以信靠的心和盼望的靈透視苦難和荒謬。在此，過程如何，不重要；拐了多少彎路，不重要，重要的是：最後抓繄這個Who沒有？

如今，在外表行為上，我沒甚麼改變。還是如昔日一樣，有一點點儒家的堅毅，佛家的悲憫，道家的曠達。但我已進入了基督的視點，用祂的眼來察驗人間的不公義和殘酷的現實，對事情的結果有了不一樣的詮釋。

主坐著為王──所有事都在祂的掌握中。

過去我的良知告訴我：應該做一個有使命的人，做一些有意義的事，讓世界變得善良、公義，大家的生活都快樂一點。至少，使世界不要太快地沉淪。這樣，我內心會快樂。但現在我的想法有點不同。我仍會做一個有使命的人，做些有意義的事，但我並不再寄望人世間可以美好起來，也不寄望世界必然有善良、有公義，不相信正義、公平，是一定可以憑人合力就可以爭取的。因為這畢竟還是魔鬼掌權的世界。

現在我是這樣想的：神是不過叫我們做好自已，持守真理，作祂的見證，把福音傳開去，就可以了，結果怎樣，不要理會了。至於個人的苦難，世界的苦難，不要咒罵，相信神有祂的美意。「要作和平之子，甚至自己面對虧損，也要竭力作個和平之子。」如此執意去做就成了，而世界呢，天父自有祂的安排。

人間……仿如地獄，

在歪曲悖謬的年代，

當人無法撥亂反正的時候，

唯獨倚靠天父，深信他仍坐著為王！

難怪葉牧師最近提醒我：之前提到遇上苦難不問Why，要問How。最近讀約伯記，更想到：不問Why，也不單問How，關鍵在於問Who——我的主是誰？

文：曹綺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