智慧之窗：箱外思考
大學畢業的那年，我同時獲得了哈佛與康乃爾大學物理系的獎學金（不過我想去的地方是普林斯頓，可惜事與願違），那時一位從賓州大學來台大的訪問教授，極力勸我去康乃爾，說那裡的物理系比較好。他這話一直要等到許多年之後，我才明白其中的道理。那時康乃爾的物理系，用現代的話來說，是個會「箱外思考」（Thinking Outside the Box）的地方。比方，在1951年他們聘請了一位劍橋大學畢業的弗里曼·戴森（Freeman Dyson 1923–2020）為教授。那時戴森才28歲，而且只擁有一個學士（BS）學位，若在今天，恐怕連教小學都還因欠缺不少學分而不夠資格呢！然而他竟然被聘為「藤校」的教授。
後來戴森被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請去當了終身教授。戴森是當代數學與理論物理界的奇才，他除了諾貝爾奬之外，幾乎什麼大獎都得過了，甚至在2000年還得到了獎金高過100萬美元的鄧普頓獎（Templeton Prize），這是一個「屬靈現實研究發展促進獎」（Progress Toward Research or Discoveries about Spiritual Realities），可見他涉獵之廣。
在康乃爾求學的五年多時間裡，有幸遇見好些傑出的老師，他們所教導的功課，遠比那些必修課業重要得多。課業是可以自修的（書總是要自己去讀的，再好的老師也不能幫你讀），你要學的，是那些你憑自己努力也作不來的事；好的老師能打開你的眼界，引進新的思維和一個嶄新的境界。
威爾遜教授
威爾遜（Kenneth G. Wilson 1936-2013）與我同時來到康乃爾，他只大我四歲，那時是系裡新聘的助理教授。他二十歲時就從哈佛大學數學系畢業，然後從加州理工學院拿到他的博士學位，是美國天才理論物理學家蓋爾曼Murray Gell-Mann (1929 - 2019) 的學生。
入學一年後，我修了一門威爾遜老師的高等量子力學，學習得很辛苦。選天才教的課本來就已經不容易了，何況他又沒有指定課本（天書雖難，起碼還有一本書），再加上我當時英文能力也不理想（主要也是因為台灣大學物理系的老師許多是留日的，那位教我們量子力學課的老師是一位德國人，多年來他老人家鄉音未改，他把平行六面體Parallelepiped唸為「怕拉拉批批洞」），當聽這天才教授解釋一些他自創的理論和解法，我就更是在五里霧中了。這樣搞了半學期，略略有些頭緒，到了期中考，卻是一敗塗地：僅得50分。對於從來沒有不及格經驗的我，於是就萌生退課重修的念頭，跑到威爾遜教授的辦公室請他恩准。
成績與程度
我告訴他我的困難與擔心，他問了我幾個量子力學的問題，認為我不是不懂，可以不必退課，我說我的期中考成績太差，就算期末考得了滿分，可以及格，平均分也不會太好。他聽了之後搖搖頭，說他不計算平均分，因為期考是包含整學期的材料，一個學生若是期考考得好，就代表他這門課讀得好，有心得；期中考只代表學生在那時候學了多少，沒有太多的意義，期考若得滿分，就算期中考得零分，他還是可以得滿分。
我做了那麼多年的學生，從來沒有聽過這種事，通常都是期中考佔百分之幾，習題佔百分之幾，出席佔百分之幾，期末考佔百分之幾，然後得個平均數。然而，若是考試的目的是要測得一個學生學到了多少，要知道他的程度如何，那麼威爾遜教授的做法是全然合理的。後來我自己也當了教授，我的記分方法，基本上是用「威氏不平均」法。期中考的目的不是在記分，而是看看學生學習的進度如何。
威爾遜教授在我到了康乃爾之後，直到我畢業離校的時候，五年內一共只發表了兩篇論文（連他在1963年來康乃爾之前所做的研究所發表的兩篇文章，加起來也不到一年一篇論文的成績），研究生都稀奇他不發表文章，在這「不發表就壞事」的學術界中到底能否生存？
識才
據說在那次系務會議中討論威爾遜的陞遷時，系裡的大佬漢斯‧貝塔教授(Hans Bethe ) 極力推薦留他，說他是個深思極慮，不隨便發表文章的人，於是學校居然就把他留下來。到了七○年代初，他發表了幾篇劃時代的論文，闡明「臨界相變」的現象，並且對粒子物理、量子場論都有極大的貢獻；再過10年，他終於在1982年獲得諾貝爾物理獎。
恐怕在現在這個只會數論文篇數、平庸的時代，像這種有遠見、能識才的院系，也是不容易再找得到了；60年後的今天，不知康乃爾物理系是不是也早被裝進箱子裡去了。箱外思考的的條件，第一就是要自己會思考。
威爾遜教授在1988年離開康乃爾去俄亥俄州立大學任職，2008年退休，2013年在緬因州因淋巴瘤病逝，享年七十有七。我自己的指導教授與戴森，都相繼在2020年間去世。人的生命真是窄如手掌，雖然有些著名的物理學家稱他們是位能改變理論物理思維的大師，終究他們也是「如生長的草，早晨發芽生長，晚上割下枯乾。」轉眼就如飛而去（詩篇九十篇）。
他對我說，只要你期末考考得好，你就可以得高分，我不計較你先前考得好不好，最後你懂了，你就是好學生。想起主對與祂同釘十字架、那個最後一刻才信祂的一個強盜所說的話：「我實在告訴你，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裡了。」（路加福音二十三章43節）耶穌也是不打平均分的。這是恩典。
當時那位來台大的訪問教授對我去康乃爾的勸告，現在也許有人會認為是有問題的，然而這是神帶領我的許多恩典之一，在此細訴不盡，只能低頭感恩。
文：黃小石（作者簡介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