謙卑
法國神學家帕斯卡（Blaise Pascal）：談論「謙卑」是一種驕傲和對謙虛美德的低貶。
謙卑是中國人的固有美德，「謙受益，滿招損」是我們的處世箴言，所以為人當恭謹謙和，如《易經》說：「謙謙君子，卑以自牧也。」等。謙卑既是美德，就有人為了要他人知道自己謙卑，極力表明自己較眾人都更謙卑，把一種生命的本質變成了一種叫人尊重的手段。謙卑也就成了變相的驕傲。兒時最讓我不解的事，就是每當大人們在餐館請客入座時，總是爭鬧不休，視「上座」為電椅，打死也不肯就座表示謙卑，這也許就是謙遜人的一些考量吧。
我們從信件中「自稱」所用的辭句也不難看出這種心態。一次我收到岳母大人寄給我的一張生日卡，是由我那極有文學修養的內兄執筆，為我岳母署名「愚某某賀」，那時我才結婚不久，收信後不勝惶恐，無地自容。其實中國人這自貶的功夫是很深厚的，年紀大到可以做我叔叔的自稱是「弟」，年紀真的大到無可推諉就稱自己「老朽」，做官的是「在下」，做學問的是「不才」，當家的是「僕」……無怪乎中文的「謙」字是從「言」字部了。
英文的謙卑與謙遜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字，謙卑是Humble，此字出於拉丁文的「Humus」，是地、塵土的意思，而謙遜是Modest，出自「Modus」是態度、表現等意思；所以謙卑指其本質，是內在的（也許是反映人是出於塵土吧）；謙遜指一種態度，是外表的。1940年代在倫敦有位有名的猶太「拉比」，他是當代的猶太律法專家亞伯蘭斯基（Yehezkel Abramsky），他出庭作證時，檢察官問他是否英國猶太律法的最高權威，他回答說是的，檢察官半開玩笑地糗他說：「那麼這回答合乎《塔木德》謙卑的教訓嗎？」亞伯蘭斯基說：「我出庭已發誓要說實話的。」謙卑是真實的，是順從真理的，不是做作的。謙卑不是小看自己，而是知道自己是誰。路易斯（CS Lewis）說得好：「謙卑不是小看自己，而是少看自己。」
一個人到底謙卑與否，從他發現被別人輕視的時候的反應就可以看出來。我在一個家教甚嚴的環境中長大，從小就知道人當謙卑，甚至我在竹師附小畢業時，雖然因戰亂只唸了兩年初小，成績列全校第二，得到市長頒發的奬旗。看到別人的奬旗上都是「前途無限」這類的恭維，而我的上面卻繡著「虛心求進」，不免十分納悶，後來才知道是先父怕我驕傲而特別交代的。1969年我還不滿30歲，被若歌大學（Rutgers University）物理系聘為助理教授。一次到紐布朗斯維克（New Brunswick）校區教課，開車進教授停車場時，卻被一位看守員攔阻，大聲警告我學生不得在此停車。我聽見後大大的生氣，不客氣地告知我是教授，不可無禮。事後反思，才發現我骨子裡不是一個謙卑的人。聖經警告我們說：「人心比萬物都詭詐，壞到極處，誰能識透呢？」（耶利米書十七章9節）
謙卑是當人真知道自己的不足後當有的反應，正如哲人蘇格拉底知道他「不知道」的時候是他智慧的開始。牛頓是偉大的物理學家，他發明微積分，創立了牛頓力學，開始了解宇宙的運轉，也是物理學的奠基者，然而他說：「我僅僅是一個在海邊戲耍的孩子，為發現了一粒光滑的石子或一片可愛的貝殼而歡喜，而在我面前這偉大的真理海洋，依然未經探索。」真正的謙卑，可能只在小孩子身上才找得到。耶穌說在天國裡的人，正是謙卑像小孩子的人（太十八章1-4節）。
當人認識了真正的偉大，就會發現了自己的渺小。1969年美國人初登月球，回頭看見懸在一片漆黑太空中，不過只是月亮大小藍色的地球時，不禁意識到自己的渺小，若說我們只是滄海一粟，就已經是天大的誇張了。我想人若認識了天地萬有的造物主，就必會自卑，只是在沒有上帝的社會裡，人就難免夜郎自大，唯我獨尊，自許是評斷萬事萬物的準繩了。
從聖經的觀點，人的原罪是出於人的驕傲。人的墮落，是從人要「如上帝知道善惡」開始的，不再認定上帝的話語是創世的動力，也是良善的根基：「除上帝一位之外，再沒有良善的」；人想要自己來分辨和決定什麼是良善的。在那之前天使的墮落、撒旦的來源也是出於驕傲：「明亮之星，早晨之子啊，你何竟從天墜落？……你心裡曾說：我要升到天上；我要高舉我的寶座在神眾星以上……我要升到高雲之上；我要與至上者同等。然而，你必墜落陰間，到坑中極深之處。」（以賽亞書十四章12-15節）聖經記著說「上帝阻擋驕傲的人，賜恩給謙卑的人。」謙卑是出於一個人在上帝面前，確實地認識到自己真實的光景，求上帝憐憫，這是上帝施恩的起頭。
若人的墮落是從自高開始，那麼人的自卑，也必是蒙恩的起頭；然而這卻不是這個自戀世代的精神，18世紀蘇格蘭哲學家休姆甚至以為「謙卑是一種道德的缺陷」。當人開始把自己的代名詞用大寫的「I」表示以來，就又把自己高抬到與上帝一般，自認是「萬物的尺度」，已經「與至上者同等」了。人不以這是什麼罪，因為他自己就是法官、檢察官、陪審團，誰能定他有罪？耶穌說：「因為凡自高的必降為卑，自卑的必升為高。」
耶穌說：「若有人要跟從我，就當捨己，背起他的十字架來跟從我。」這裡「捨己」其實就是謙卑的開始。人若沒有自己，就不能「自高自大」、「自我中心」、「自命不凡」、「自我膨脹」、「妄自尊大」等等不當的驕傲。許多人都以為現代的領導者必須非常的強勢，並且是能獨排眾議、高度自信甚至專橫的人。然而經過分析，真正成功的領袖卻不是如此。2001年有一本暢銷書上市，中文譯為《從A到A+》，討論企業如何能從優秀變成卓越的奧秘，其中之一就是其領導人的品格；出人意外的，最好的領袖都是謙遜的人。
文：黃小石（作者簡介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