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間有情:《雷雨》中的基督教文化色彩

《雷雨》中的基督教文化色彩 

午飯後,天氣更陰沉,更鬱熱。低沉潮濕的空氣,使人異常煩躁……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。曹禺名劇《雷雨》,除了巧妙地利用矛盾推進劇情,和渲染環境氣氛所烘托出的悲劇色彩,原來還有較少人注意的基督教文化色彩。

曹禺(1910年-1996年)自謂曾經在天津河北女子師範學院,用英文教《聖經》文學。小時候常去教堂,自小就愛探索人生問題。在清華讀書時,對巴赫的宗教音樂很有興趣,又好奇大彌撒的儀式。

《雷雨》的主題與情節 

四幕展示人生大悲劇的《雷雨》(另有一序幕和尾聲),通過周、魯兩個家庭,8個人物,前後30年間複雜的糾葛,描寫了五四以後一個帶有封建性的資產階級家庭的黑暗生活,以封建家長和資本家的周樸園為中心,展開了他所直接和間接造成的各種複雜尖銳的矛盾衝突,揭露了舊中國的家庭和社會的罪惡。這部作品是一部「道德悲劇」,也是一部「命運悲劇」,展現了不可把握的命運對人的控制;它同時也是一部「性格悲劇」,揭示了人性和人的性格弱點。劇本以集中的時間(從一天的上午到午夜兩點鐘),集中的場景(周家的客廳和魯家的住房),高度提煉了周魯兩家30年的舊恨新仇。

30年前,周樸園還是一個「大少爺」的時候,曾經勾引使女梅侍萍,後來為了要娶「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」,將她和新生的第二個兒子趕出門去。18年前,他又娶了繁漪。繁漪不堪忍受他像「閻王」似的壓迫和「監獄」似的家庭生活,3年前就和他的長子周萍發生不倫之戀。但是周萍像他父親一樣,不久就厭棄了她,又去勾引使女魯四鳳。同時,繁漪的兒子周沖也在愛著四鳳。周樸園繼續壓迫繁漪,她就只好抓住周萍不放,而周萍卻竭力逃避。繁漪就叫四鳳的母親來帶走四鳳,以此向周萍報復。梅侍萍後來嫁給魯貴,生了四鳳。因此,周萍和四鳳原是異父同母兄妹,這種亂倫關係一經發現,家庭悲劇就無可避免地發生了

亂倫與報應

劇中人物之間充滿著罪孽與報應的糾結。基督教將血緣亂倫視為一種大罪惡,《舊約•利未記》中說:「不可露你母親的下體,羞辱了你父親……不可露你繼母的下體……這本是大惡。」、「與繼母行淫,就是羞辱了他父親,總要把他們二人治死……人若娶他的姐妹,無論是異母同父的,是異父同母的,彼此見了下體,這是可恥的事,他們必須在本民的眼前被剪除。」《雷雨》圍繞周樸園出現的「亂倫之家」,周樸園、周萍和蘩漪的三角關係;蘩漪、周萍和四鳳的三角關係,以及周萍、四鳳和周沖的三角關係等,都帶有亂倫色彩,凡亂倫而違背天命的,必遭報應,所以必然要遭到命運的懲罰——周萍、周沖和四鳳皆亡。

原罪——懲罰——救贖

基督教其中的核心教義是要「勸惡從善」。要求人類改過自身,不斷向上帝懺悔,上帝就會寬恕犯罪的人,又啟示和感召他們,使他們棄暗投明,靈魂得到淨化。《雷雨》中周樸園一家對魯侍萍母子所犯下的滔天罪惡,代表了惡對善的吞噬和毀滅,最後卻只有他是清醒的,這正是作者的良苦用心所在,因為周樸園只有在清醒的狀態下才能明白自己的罪孽,才能主動地由惡向善轉,在金錢、權力和慾望中墮落甚久的周樸園遭此打擊,才良知發現,周樸園最後的皈依基督。周樸園在30年前迫於家庭壓力,把侍萍趕出家。他始終有一種刻骨銘心的歉意。他把周公館捐給教堂作附屬醫院。公館的擺設和三十年前一樣。夏天也總要關窗,侍萍的相片擺在顯眼的鏡臺上。又記得侍萍的生日,又常向陌生人打聽侍萍的事……這一切表面是懷念侍萍,實質是藉此補償愧疚與失落的靈魂,是一種救贖心理。

《雷雨》不僅在其序幕與尾聲中,到處可以見到聖經文化的事物。教堂、《聖經》、壁爐上懸掛著一個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,頭束雪白布,穿深藍制服的修女,教堂內是合唱頌主歌與大風琴聲,巴赫彌撒曲。情節內容表現了「原罪與救贖」的內涵。周樸園與魯侍萍超越階級差別的相愛,猶如亞當和夏娃違背上帝命令,偷吃禁果,從此懲罰和原罪迫使他們不斷進行救贖。

曹禺為周樸園的性格設計了一個由「惡」向「善」轉化的歸途,首先,他棄絕繁華,將周公館捐出作教會醫院,以物贖罪;其次,他用了十年的時間去尋找被他逼走了的兒子魯大海,以喚醒侍萍那發狂了的虛幻意識,用行動贖罪;再次,面對瘋妻,自己也成了生命中兩位女人最後的贖罪者或僕人。他虔誠地傾聽修女朗讀聖經,在深刻的感悟中進行良心的懺悔。這種獨特的設計,無疑滲透著基督教的倫理意識。《舊約•詩篇》中寫道:「主耶和華說,我指著我的永生起誓,我斷不喜悅惡人死亡,惟喜悅惡人轉離所行的道而活。」《雷雨》體現了基督教的贖罪觀。曹禺在表現人物難以擺脫的罪孽感的同時,他也寫出了罪人的種種贖罪心理及行動。周萍與後母蘩漪發生亂倫關係後,一直處於深深的悔意之中,劇中通過周沖的口說:「哥哥現在真有點怪,他喝酒喝得很多,脾氣很暴,有時他還到外國教堂去,不知幹什麼?」、「最近他忽然說,他從前愛過一個他決不應該愛的女人! 」周萍在對亂倫的恐懼和對前途迷茫時到外國教堂尋求慰藉。教堂建築、教堂音樂、祈禱、佈道等等設施和儀式使他脫離現實環境,懊悔心情得到暫且的解脫和釋放。周樸園在經受三個孩子死去,兩個妻子發瘋的巨大打擊後,把自己的財產捐給了教會。在巴赫的《B小調彌撒曲》中,靜靜地聽修女念誦《聖經》。這些都可看出作者對救贖這一主題的表現。基督教認為,人世間的邪惡、混沌和不公都是因為人類違背了天命造成的,全知全能的上帝不會任其發展下去,必將賞善懲惡,把人類引向光明的彼岸。《雷雨》劇作從前至後依次經歷從原罪——審判懲罰——救贖的嬗變過程,其中浸透著大量的基督教人文意識。

上帝主宰一切

在《雷雨》中,蘩漪、周萍、侍萍、四鳳都努力嘗試拯救自己擺脫罪孽,但最終還是落入更深的罪孽之中,難以自拔並釀成悲劇結局,似乎在冥冥中上帝主宰一切。

《雷雨》中安置了一個未出場的人物,即一名叫「雷雨」的,來掌控所有人的命運,它是第九個角色,這個角色雖然沒有出場,卻影響著全域,關乎每個人的生死,頗似基督教中的上帝一樣主宰一切。作者構思了這個人物,但沒有把他放在劇中。

在第一幕伊始,我們就可以看到「雷雨」到來前的氣氛:「屋中很氣悶,鬱熱逼人,空氣低壓著。外面沒有陽光,天空灰暗,是將要落暴雨的神氣。」在情節發展的過程中,作者常常寫到「雷雨」的發展情況,例如作者以蘩漪和四鳳之口,周蘩漪:「哦,哦——怎麼,樓下也這麼悶熱」。「魯四風:對了。悶得很。一早晨黑雲就遮滿了天,也許今個會下一場大雨。」在第二幕中,作者寫到:「午飯後,天氣很陰沉,更鬱熱,潮濕的空氣,低壓著在屋內的人,使人成為煩躁的了。」可見,「雷雨」還在醞釀之中。隨著劇情的層層遞進,「雷雨」似乎就要出現,如蘩漪感到「熱極了,悶極了」,希望自己變成一個火山的口,熱烈的冒一次,燒個乾淨,這也預示著真正的「雷雨」快要到來了。第三幕中寫到「雖然方才落了一陣暴雨,天氣還是鬱熱難堪,天空黑漆漆地佈滿了惡相的黑雲」,人們「期望再來一次的雷雨」。此時,天空有閃電,接著有隱隱的雷聲。後又有隆隆的雷滾來,狂雨就要來了。最後是暴風暴雨,一直到閉幕。在第三幕中雷聲滾滾,魯媽逼著四鳳發誓時「天上在打雷」。到第四幕,作者進一步強化「雷雨」的強烈與恐懼:「外面還隱隱滾著雷聲,雨聲淅瀝可聞」「除了偶爾天空閃過一片耀目的電光,藍森森的看見樹同電線杆,一瞬間又是黑漆漆的」。此後一直不停止地滾響著雷聲,直到周魯兩家被雷雨毀滅。

「第九個角色」——自然現象的「雷雨」,有著深刻的象徵意義。它是以統治宇宙的神秘力量的使者身份出現。他是缺席的主宰者,對劇中其他人物造成精神上的壓迫感,與沒有露面卻又無處不在的「上帝」相似,這使得曹禺《雷雨》具有一種神秘色彩,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人物,使他們無法真正地把握自己,使他們越努力越遠離目標,只做著徒然的掙扎。

劇中的人物被情慾灼傷,一個拼命想要抓住另一個,以拯救自己,結果卻是一場大毀滅。《雷雨》中塑造的各種人物無一例外地被捲進生活的漩渦中,不分富貴與貧窮,高貴與低賤,全都體驗生命的苦難:為情慾、為錢財、為愛又為恨。人人都想要找到獲救的可能,抓到的卻是落空的希望。呼喚的人和被呼喚的人沒能應答,或者短暫的相聚,分手卻就在眼前。而受難、受苦,正是基督教思想中常有的狀態。《雷雨》是一齣像盛夏一樣鬱熱的戲劇,所有的人物都被這悶熱壓抑得透不過氣來。當驅趕熱浪的雷雨挾全劇的高潮到來之時,劇中人就奔向了他們命定的死亡與瘋狂的歸宿。作者在《雷雨》的「序言」中指出宇宙是「一口殘酷的井,落到裡面,怎樣呼號也難以逃脫這黑暗的坑。」

由上觀之,曹禺《雷雨》中的「亂倫與報應」、「原罪——懲罰——救贖」、「上帝主宰一切」等意識,與基督教文化內在精神上有著鮮明的一致性,這些基督教文化色彩都增加了《雷雨》的藝術感染力和震撼力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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